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利维坦按:
和渺小相对,巨型的物体对于我们来说有种异常复杂的情感体验,有人将其称为“巨物崇拜”,当然,这种崇拜中也掺杂着敬畏和恐惧。巨物(big dumb object,BDO)是来自科幻小说中的概念,“巨物”在其本义上意味着处于荒芜外太空、来源不明、目的未知的巨大神秘物体——这种神秘感,正是“巨物”对人类产生震慑力的关键。比如电影《降临》中的外太空飞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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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巨物所带给人的巨大压迫感、震撼感和神秘感是其他事物无法比拟的:想象一下当你看到一头巨臂鲸和看到海豚时的感受,你就知道这其中的区别了。
我和妻子在山脚下待了几个小时,放松一下心情,暂时逃离亲人突然过世带来的打击和悲痛,以及沉重的后事。
那天阴雨连绵,实在不适合爬山,于是我们就在A498公路旁的观景台停了下来。我还记得我抬头仰望顶峰,看见一条沿着陡峭的山坡蜿蜒而上的水管,它从山谷中一座建于20世纪初的水电站延伸出来,然后一路爬向顶峰。乌云低垂,山顶已然不可见,更不要说管道了,所以我只能在脑中想象这样一幅画面:斜坡不断地向上爬呀、爬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
那天,我还沉浸在父亲去世的悲痛中,心中一片白茫茫,只觉得自己被群山吞没。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的思绪飘到了云端,感觉自己无比渺小,我的情绪一下子宣泄出来,内心有一种满足感。
阴雨天从A498公路望向威尔士最高峰的景象。© Alamy
自那之后,我时常出现类似的感觉。当我凝视大海时,我的思绪便潜入深不可测的海底;当我仰望星空时,我便会思索星光要走过多远的距离才能到达我的视野。面对比自己大无数倍的巨物会让你有一种复杂的感情:震惊、好奇、敬畏,但同时也感到自身的渺小。
18世纪时,作家和文人将这种情感称为“崇高感”,一种“想象力不受控制”的时刻,并且用“令人寒颤的喜悦”、“令人愉悦的震惊”或者“简单粗暴的壮丽”等词来形容它。通过这种崇高体验,他们更进一步探寻自我在世界中的存在,认识到了思维的力量和局限。散文家约瑟夫·艾迪生(Joseph Addison)于1712年写道:“我们喜欢用事物填充自己的想象力,喜欢让想象力飞驰于理性之外。我们被这种茫无边际的景象所震撼,深感愉悦,当我们试图理解这些景象时,我们的灵魂会感到一阵愉快的宁静和惊奇。”
有时候,我们很容易就忘记外面还有浩瀚的世界和未知的事物等待我们去探索。或许这是因为现在我们的大部分生活都装在巴掌大的手机屏幕中,或许是因为过于习以为常:18世纪时那些遥不可及的壮丽景观,现在处处游人如织,或者谷歌一下就能看到。又或许仅仅是因为我们的眼睛不再往外探寻了。毕竟,在现代社会中,过量的信息、飞速发展的科技、不公平的现象、气候变化等已经让我们喘不过气了。
但是,通过感受比我们大许多倍的事物,我们能得到很多益处。正因为此,在未来几个月里,BBC Future板块将推出一档新节目《世界之大》,探索各种各样的崇高体验。我们将讲述科学、哲学、心理学和历史等方面的故事,让观众重新了解崇高感的深层含义,知晓如何从全新的视角看这个世界——壮丽的自然世界,以及令人惊叹的人类世界。但首先我们要回答一个最直观的问题:人在庞然大物面前产生渺小感怎么会是一件好事。
崇高世界
诗人威廉·华兹华斯(William Wordsworth)还是个孩子时,曾经在英格兰湖区偷了一艘小船。当他划入水中,为自己的恶作剧和小伎俩沾沾自喜时,一座“巨大的山峰……拔地而起”。他吓坏了,仿佛大山在追赶他。“这座冰冷的山峰矗立在我和星星之间……显然有它自己的目的。”他冲回岸边,一连几天都魂不守舍。
10多年后,20岁出头的华兹华斯又一次感受到大山的压迫,但这次的情感要复杂得多,不同于孩童时期纯粹的畏惧之感。他在自传体诗歌《序曲》(The Prelude)中描述到,那是在凌晨时分,月光照映出斯诺登山坡上令人惊叹的景色。他和朋友原本打算登顶看日出,但却看到了一种罕见的逆温现象,这时候爬山的人就好像走在云上一样。他后来回忆道:“……在我的脚下,栖息着一片沉寂的灰白色雾海。无数的山丘在这静波中隆起它们黝黑的脊背。”
诗人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 Wordsworth Editions
然而,大自然带来的威胁感和神秘感并未完全消失。在云层之间的黑暗缝隙中,他看到“一块凝止、无底、阴暗的呼吸之地”,并透过这里听到了远处大自然的力量:“湖泊,激流和小溪咆哮着。百脉千川在齐声咆哮!”
看到此情此景,听到此声此响,他体会到了人类思维理解广袤自然的能力:“在那里,我看到了心灵的象征,它以无边自然为养分……通过感知至高无上的力量而存续。”
斯诺登山上罕见的云层景观。© Alamy
华兹华斯远不是这个时期唯一一个感受到无边自然带来的压迫感的作家。18世纪时,欧洲许多作家都痴迷于崇高体验,热衷于发现大自然中的磅礴力量和庞然大物,并赋予新的理解。
在他们的作品中,你可以看到许多对于类似体验的描写:比如,崇高自然意味着“开阔的乡下平原,广阔的原始沙漠,崇山峻岭和高耸巨石,或是一望无际的水域”,又比如,“陡峭的、突出的……险恶的悬崖,高悬的雷雨云……极具破坏性的火山,横扫一切的飓风,狂暴的无垠大海,汹涌河流上方飞流直下的瀑布”。
虽然人们对于一些极端例子存在分歧,比如动物、艺术,甚至“难以忍受的恶臭”是否是崇高的,但总的来说,浩瀚、朦胧和一丝善意的威胁是“崇高”的核心。将崇高和美区分开来也同样重要——“轻盈而细腻、平缓而优雅”是为美。他们认为,一个悉心照料的花园或田园林地是美的,但崇高给人一种更加复杂的感受,是人的思维和庞然大物或磅礴力量之间产生的一种富有意义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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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重要的是,它给人带来一丝不适感,让人感觉到渺小甚至是痛苦。当大山、暴雨云或者瀑布让人有一种渺沧海之一粟之感时,它提醒着我们人的脆弱和有限性,但远观之时还是会有安全感。正如一位德国哲学家所说,是一种“甜蜜的颤抖”。
崇高感之所以如此吸引华兹华斯等作家,是因为它给人带来无穷的想象力。哲学家艾米丽·布雷迪(Emily Brady)在她出版于2013年的书中写道:“有一种观点贯穿于多个理论之中,即随着想象力(从更广泛的意义上也可以说是思维)的延伸,我们感觉自己能够吸收浩瀚或者强大力量,从而唤起我们心中的力量。”18世纪一位作家如是说:思维因目睹“天地之广阔”而产生“一种宏伟的自豪感”,“在内心中生出一种傲然豪情。”
我们看到的星光可能来自遥远的过去,它们跨越十亿英里来到我们眼前。© Getty Images
为了进一步解释,布雷迪以仰望夜空时的内心感受为例:“当望向夜空时,我们并不能将它尽收眼底,向左看是一片黑茫茫,向右看也是一片黑茫茫,环顾四周,夜空绵延不断,填满整个空间,没有尽头,不知所止。通过这种审美体验,我们从感官上体会到了浩瀚无穷,一种完全不同于科学和数学意义上的无穷。”
敬畏感
在过去的20年里,心理学家们从一个不同的角度研究了这些200年前就已经存在的崇高感,也因此揭示了在庞然大物面前感到渺小所带来的其他更具体的益处。
20年前,认知科学家达契尔·克特纳(Dacher Keltner)和乔纳森·海特(Jonathan Haidt)致力于研究在他们看来容易被忽视的情绪,并对敬畏之情产生了特别的兴趣。在大量研读历史、艺术、人类学和宗教学方面的资料后,他们给出了一个定义[1]:敬畏,是一种当下认知无法容纳眼前之物时出现的感觉。根据这一定义,敬畏是否是崇高感的一种,或者说敬畏是否包含了崇高感,对此人们尚有分歧,但无疑二者是交织在一起的[2]。
敬畏,是一种当下认知无法容纳眼前之物时出现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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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特纳和同事结合实验和对26个国家的人的采访,发现敬畏有多种形式:除了在面对自然时有敬畏之情,人们在面对生死、伟大的音乐、视觉震撼,或在顿悟、感受到灵性及人性之美的时刻,都会产生敬畏之情。每个人体会敬畏的方式不尽相同,并且其背后的文化动因也有差异——克特纳称之为“调味料”,但不管怎样,被巨大的事物吞没的感觉是一样的。
在他将出版的新书《敬畏》(Awe,企鹅出版集团,2023年)中,克特纳详细介绍了这项研究,其成果有助于阐明敬畏感能带来的无数精神益处。各种研究表明,体验敬畏能够减轻压力[3],减少内耗,提高幸福感[4]。它还能促使人们更多关注细节,提高记忆力,鼓励批判性思维[5]。
敬畏感同样具有社会意义:怀有敬畏感的人表现得更加包容,不那么个人主义,并更注重同他人和世界的联结[6]。克特纳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的米歇尔·希奥塔(Michelle Shiota)曾让人们通过一个实验来体会敬畏感——欣赏博物馆里的霸王龙骨骸。结果发现[7],参与实验的人更有可能将自己视为集体的一份子。
正如克特纳所写:“对照组更加习惯用不同的特征和偏好来定义自己,更注重个人主义,更欣赏独特性而非人类的普遍性。而体会过敬畏感的人则注重和他人共有的特征,比如大学生身份,属于某个舞蹈社团,是人类的一份子,是所有有情众生的一部分。”
欣赏过霸王龙骨骸的人更注重和他人的联结 。© Alamy
在另一项研究中[8],克特纳和多伦多大学的詹妮弗·斯特勒(Jennifer Stellar)带人们登上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一座高塔的观景台。克特纳写到,与对照组相比,登上高塔的人更有可能表现出“强烈的谦卑感,他们生活的方向取决于许多相互作用的力量,而非只有自己”。“敬畏感转变了我们的心态,我们不再执着于残酷的竞争,而是意识到人与人之间是相互依存、相互合作的,每个人都是一张网络的一部分。”
我们现在仅仅浅论了社会和心理层面的益处,更深层的内容将在BBC Future的节目中呈现。克特纳给出了如下总结:“敬畏感带给我们快乐,赋予我们意义,让我们融入集体,它还让我们拥有更加健康的身体和更有创造力的头脑……(它)平息了我们内心躁动不安、自我批评、盛气凌人、极其自我的声音,促使我们合作,探索奇迹,看到更深层的生活方式。”
美妙世界
维多利亚时代的地质学家查尔斯·莱尔(Charles Lyell)曾写到,在接近浩瀚未知的宇宙时,人们会不可避免地感到不适,有一种“我们理解不了这样一个无穷宇宙的痛苦感觉”。为了说明这种感受,莱尔描述了一个向黑暗中不断扩散的光圈——它去到哪,哪里就被照亮,但随着周长的增加,光明与黑暗的边界也在扩大。换句话说,我们了解得越多,就越会意识到自己很渺小,而且所知甚少。他写道:“宇宙在时间和空间上可能是无限的,但我们如果认为所有疑惑的根源将会终结,那就太自以为是了。”
这是事实,但并不意味着我们就不应去思考我们在广袤世界中所处何地。心理学家弗兰克·凯尔(Frank Keil)谈到,在接近未知事物时,我们会收获好奇的力量,这是一种更加积极、更加投入的敬畏感。他告诉我,“好奇是驱动创新和探索的引擎”,是人类伟大成就背后的“偶然动力”。它促使我们问出如何,何事,何地,何时,如果。他说:“这是我们人类最强大的动力之一,没有人能把它从我们身上夺去。”
在人类世时代,我们可能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这种态度。如果我们要应对未来几十年的巨大挑战,而不陷入轻蔑的傲慢和麻痹性恐惧交织而成的双重陷阱,那么我们就要带上崇高、敬畏和好奇的眼镜,有了这些装备,我们就能在思维和想象力的共同推动下,以专注、正念的敬畏之心,接近我们这个时代所带来的令人生畏的未知事物。
10多年前的那一天,我在威尔士感受到了汹涌而来的情绪,而当时我凝视着被云层覆盖的斯诺登山时,我还不知道崇高所蕴含的哲学,也不知道敬畏和好奇的心理益处。但重要的是那一刻的感受:或许在茫茫无际中寻求慰藉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现在,我明白了其中的道理,只要有可能,我就主动寻找这样的邂逅,也清楚知道这场邂逅能给我带来的丰富益处。有时候,感觉自己渺小是一件好事。
参考文献:
[1]pubmed.ncbi.nlm.nih.gov/29715721/
[2]www.frontiersin.org/articles/10.3389/fpsyg.2020.01340/full
[3]psycnet.apa.org/doiLanding?doi=10.1037%2Femo0000442
[4]journals.sagepub.com/doi/full/10.1177/0956797612438731
[5]pubmed.ncbi.nlm.nih.gov/20364895/
[6]psycnet.apa.org/record/2015-21454-002
[7]www.tandfonline.com/doi/abs/10.1080/02699930600923668
[8]psycnet.apa.org/record/2017-37794-001
文/Richard Fisher
译/Rachel
校对/Yord
原文/www.bbc.com/future/article/20221205-the-upsides-of-feeling-sma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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