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夙(上海辰山植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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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每年公历五月,是江南地区枇杷上市的日子。我是北方人,小时候没有吃过枇杷;等大了再吃到时,坦白地说,觉得不过如此——虽然有些清凉甘甜,但一来要剥皮,二来要吐出硕大的核,而果肉只是相对来说较薄的一层,靠内一面的口感还硬硬的不太舒服。然而,在枇杷短暂的上市期间尝一尝这种南方佳果,确实是一种很有时令感和趣味的体验。
枇杷的花(图片来源:中国植物图像库,作者宋鼎)
枇杷未成熟的果实(图片来源:中国植物图像库,作者徐晔春)
误把枇杷作琵琶,古人因此闹笑话
说起枇杷的名字,有两则古代笑话是非提不可的。明末有个“浮白斋主人”,编了一部笑话集叫《雅谑》,其中记载说,有个叫莫廷韩的人,去名士袁履善家拜访,正好碰上乡下人献来枇杷果,献单上却误把枇杷写成了乐器名“琵琶”,两人看了大笑。这时又有一位县令(据说是青浦令屠隆)来访,见两人满脸笑容,就问是怎么回事,袁履善便把刚才的事情讲了一遍。县令于是随口吟出两句打油诗:“琵琶不是这枇杷,只为当年识字差。”莫廷韩马上接道:“若使琵琶能结果,满城箫管尽开花。”县令对莫廷韩的急智再三欣赏称赞,由此便和他成了朋友。
清初文学家褚人获在《坚瓠首集》中也写道:有人送给明代画家沈周一盒礼物,盒子外面写着“琵琶”。沈周打开一看,却是枇杷,于是在答谢信中调侃道:“承惠琵琶,开奁视之,听之无声,食之有味。乃知司马挥泪于江干,明妃写怨于塞上,皆为一啖之需耳。”翻译成现代文,就是:“谢谢你送我‘琵琶’,打开盒子一看,听上去没有声音,吃起来味道却不错。白居易当年贬为江州司马时曾为琵琶落泪,王昭君远嫁塞北后曾用琵琶抒发怨恨,原来都是因为想吃上一口啊。”
同音枇杷和琵琶,溯源究竟哪个先?
枇杷和琵琶,两个词完全同音(如果不算上海话等个别方言的话),字形上也有相似之处,都用“比”、“巴”作声符,自然难免让人怀疑它们是不是有同源关系。
本草学界的传统观点是:琵琶一名出现在先;枇杷一名出现在后,是因为叶子的形状像琵琶而得名。把今天的乐器琵琶和枇杷的叶子放在一起,确实可以看出二者的形状有相似之处,所以这个观点似乎很有道理。然而,如果仔细考证的话,就会发现真实情况并非如此。
枇杷叶和今天的琵琶,形状略有相似之处(据网络图片制作)
在传世典籍中,“枇杷”要比“琵琶”更早出现。西汉辞赋家司马相如《上林赋》中有“枇杷橪柿”一句,是作为植物名称的枇杷的最早记载。《上林赋》据考证定稿于汉武帝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那时候张骞才刚刚开始通西域。直到东汉刘熙所著的《释名》,才出现了乐器琵琶的最早记载,然而这部著作用的并不是“琵琶”两字,却恰恰是木字旁的“枇杷”两字:“枇杷本出胡中,马上所鼓也。推手前曰枇,引手却曰杷,象其鼓时,因以为名。”由此可见,植物名枇杷并不是由乐器名琵琶而来,乐器琵琶一开始反而是借用了“枇杷”一名,后来才专门为它造了“琵琶”两字。
琵琶形似枇杷叶?追本溯源不尽然
如此说来,不是枇杷因为叶子像琵琶而得名,而是琵琶因为形状像枇杷叶而得名了?事实仍然不是这样。音乐史界对琵琶的历史已经做了非常详细的考证,发现“琵琶”实际上是中国古代竖式弹拨乐器的统称,可以分成秦琵琶、汉琵琶和曲项琵琶三大类。秦琵琶本来叫“弦鼗”,鼗(táo)是拨浪鼓,弦鼗就是在类似拨浪鼓的琴身上捆绑琴弦之后做成的简单乐器,是后世三弦的前身。它是在汉琵琶出现之后才被人们也冠以“琵琶”之名的。
汉琵琶的起源有两说,上面所引的东汉刘熙《释名》是一说,认为它是从“胡中”(西域)传入的乐器。刘熙还认为这种乐器之所以叫“枇杷”,是因为它的两种主要弹奏手法分别叫“枇”和“杷”。
另一说则见于魏晋文学家傅玄的《琵琶赋·序》:“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使工人知音者裁琴、筝、筑、箜篌之属,为马上之乐。以方语目之,故云琵琶,取其易传乎外国也。”这是说,西汉元封六年(公元前105年),汉武帝把侄孙女刘细君封为公主,嫁给西域乌孙国国王,临行前请乐师参考琴、筝等四种乐器,为她专门制作了一种适合骑在马上时弹奏的新乐器,还用“方语”(这里指西域语言)给这种新乐器起名为“琵琶”,因为这个名字能让乌孙国人感到亲切。
对于这两种说法孰是孰非,音乐史界一直争论不休。在我看来,最大的可能是刘熙和傅玄各说对了一半。正如刘熙所说,汉琵琶应该是从西域传入的乐器,很难想象中国的乐师在短短时间里就能把四种和琵琶颇不相像的乐器揉合在一起做出一种全新的乐器,而且这种乐器的形制还和西域以至西亚的“巴尔巴特琴”(波斯语barbat)特别相像。然而,也正如傅玄所说,“琵琶”之名也应该是西域语言的音译,并不是两种弹奏手法的合称。
事实上,如今有不少学者相信,“琵琶”就是barbat这个词的音译;因为它的发音恰巧和汉语中的现成词汇“枇杷”相近,所以一开始人们就管它叫“枇杷”。这就好比“霓虹灯”中的“霓虹”本是西文neon的音译,但“霓虹”正巧也是汉语中的现成词汇一样。
汉琵琶是后世乐器阮(阮咸)的前身,它的特点是圆盘(共鸣箱为圆形)直项(共鸣箱以上的柄部直而不弯)。如果王昭君果然弹过琵琶的话,那么她弹的就是这种类似阮的汉琵琶。显然,这样的形状和枇杷叶一点都不像。直到西晋以后,从西域又传来了巴尔巴特琴的另一个变种——曲项琵琶,其共鸣箱为类似枇杷叶形的梨形,柄部弯曲,这才是后世通称的“琵琶”。白居易被贬时所听的琵琶,便是这一种。
三弦(秦琵琶的后代)、中阮(汉琵琶的后代)和琵琶(曲项琵琶)(据网络图片制作)
现在可以把上面说的简单概括一下了:
“枇杷”一名早在汉武帝初年就有记载了。虽然这个名字词源不详,但考虑到枇杷的原产地在今四川地区,或许可以猜测它是一个西南夷来源的语词。
汉武帝通西域之后,巴尔巴特琴(barbat)的圆盘直项类型从西域传入,中国人把它音译成“枇杷”,正好利用了这个现成的植物名称,后来才用专门的汉字写成“琵琶”。
西晋以后,巴尔巴特琴的梨盘曲项类型也从西域传入,抢占了“琵琶”一名,而原来的汉琵琶则改称“阮”。本草书中说枇杷“叶形似琵琶,故名”,只是因为看到晚近传入的曲项琵琶和枇杷叶形状有些相似,而做了望文生义的解读罢了。
学名闹的误会大,枇杷成了“日本的”
说完了枇杷和琵琶的关系,最后要顺便一提的,是枇杷的学名和英文名。枇杷原产中国,但学名却叫Eriobotrya japonica,种加词japonica的意思是“日本的”。这是因为枇杷在唐代就传入日本,成为一种广泛栽培的植物。18世纪的植物学家、林奈的学生通贝里(Carl Peter Thunberg)到日本采集植物时,把很多中国原产、日本栽培的植物也采了回去,结果就用“日本的”一词来命名了。这虽然是天大的误会,但如今我们也只能无可奈何。
日本东京街头的枇杷(汪远摄)
受学名影响,枇杷也有Japanese medlar(“日本欧楂”)甚至Japanese plum(“日本李”)之类英文名,但最常用的是loquat。虽然这个词是广东话“卢橘”的音译,表面上正确暗示了它的中国原产地位,可惜又犯了另一个张冠李戴的错误。
原来,“卢橘”一名也见于司马相如《上林赋》,和枇杷显然不是一物,后世本草学家考证它应该是金橘。但北宋的著名吃货苏轼才不管这些,坚持把枇杷叫成“卢橘”,还在他著名的《食荔枝》一诗中写道:“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受苏轼的影响,广东一些地区的人后来也就习惯管枇杷叫卢橘了。
从古至今,枇杷就是这样一种不断纠结在各种名称混乱中的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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